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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新年风月旧相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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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往北走,冬日气息越重。

    随着车轮辘辘远去,离开了硝烟弥漫的齐国战区,年关将近,置办年货的老百姓愈发多了起来。等到了洛城,鼻端便只余下一片团圆祥和的年节氛围了。

    洛城梨园的大门口只有两个扫地的老仆,拿着干木枝绑成的大扫帚来回除着积雪——说也奇怪,洛城冬季并不常下雪,可这两日却接连下了两天两夜,雪片不大,势头也不猛,沾到人身上转眼就化,飘飘洒洒的好看极了,积下来的也不厚,不过沾个鞋底便能露出地面。

    街头巷尾的老百姓都在说:这冬雪倘不成灾,便必是“瑞雪丰年”的好兆头,说明今上这位永康帝才是正经天子,还好前一位那个弑父杀弟篡了权的被下狱圈禁了……

    诸如此类种种,不一而足。

    孟惊羽听了不过一笑便罢,倒是林世卿忍不住感慨:不知这世上是不是当真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力量,也不一定是什么神鬼,如天道一般,循环往复有常——孟惊鹏在位的时候楚国各地大灾小情不断,山山水水远近没一个消停,刚解决了这个,那个又冒了出来,按下葫芦浮起瓢地前后忙得脚不沾地。

    可到头来也未见做出了什么光荣的政绩或是得了多大的民心。

    倒是孟惊羽登基后,楚国这一亩三分地仿佛受到了什么上天的恩泽,龙王爷没抽过疯,土地公也温顺得很,山石河流各自规规矩矩安分守己。这一年来,除去陛下本人带着大军到别人家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以外,楚国上下风调雨顺得地方官都好像要没地方找油水划拉了。

    林世卿这段时间百般筹谋,未曾留意过楚地变化,此刻留意下来,只觉万象更新,和一年前他自清平郡踏进来的那个国家已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几辆马车停在了八字开的梨园大门门口,两个扫雪的老仆见了打头的车夫互相招呼了一声,一个进了园子去叫人,另一个将扫帚靠在门上,迎了上来。

    孟惊羽先从马车上下来,摆了摆手,谢绝了身旁人的帮助,亲自掀开车帘,拉住车里人的手,将人半扶半抱了下来,皱了眉,低声责道:“怎么手这么凉?”

    被抱下来的那人在这方面尚且还没修炼出孟惊羽这般旁若无人的厚脸皮,耳根泛红地抽出了手,小声推拒道:“有人看着呢!”

    正是林世卿。

    孟惊羽将林世卿的白裘好生拢紧,又给他扣上了兜帽,向恭立在一边候着的老仆说道:“车上的那个凉了,再拿个暖炉来……屋里可生了炭?”

    那老仆想是已有五六十了,发丝白了大半,一团和气恭顺的笑脸,慈眉善目的,穿的是棉衣,谈不上考究,但要比绝大多数的富贵人家打理得体面多了,只两颊冻得通红,不过赶在年末这时候,却是让人瞧着喜庆。

    “生了生了,热茶热水都有,就等少爷回来啦——主屋、书房并几个阳面的厢房都熏好了,暖炉刚刚让人去取过来了,年货也都已经准备好了。外头照您的安排没留什么人,可里面都忙着呢!”

    被白裘披风裹成蚕蛹的林世卿勉强从毛领子和兜帽里露出眼睛鼻子,两只手扒拉下一嘴边的白绒,才算给自个儿倒出了些说话的空间,匆忙对那老仆笑了笑,转头对孟惊羽道:“惊羽,不必麻烦,我这身子早好了,再说,哪有那么娇弱?”

    孟惊羽将他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巴掌大的小脸重新掩在了宽大的帽檐和脖领后:“原本就瘦,这段时间又瘦了这么多——不准反抗!手快结成冰了,等下快些进屋。”

    “经桓,”孟惊羽又转了头冲后面马车下来的人招了招手,待人过来后,俯过身抬起手做了一个斜切的动作,放低了声音,“堰城那边……联系纨素……”

    虽然孟惊羽已经压低了声音,但林世卿就站在孟惊羽身边不远,还是隐约听到了几个字,一时听到纨素的名字有些诧异——他已经很久没在孟惊羽身边看到纨素了,也没听孟惊羽提起过,还以为是纨素出了什么事,自也没敢轻易提,而今听孟惊羽说起,才明白纨素应该是被派出去做什么事了。

    至于孟惊羽提到的“堰城那边”,孟惊羽前几日跟他说过一部分,再加上些他自己的猜测,便也能拼凑出个样子。

    那还是活捉高远晨,攻下越衡郡后没几日,孟惊羽刚倒出空,跟林世卿说之前他胸口那两个看起来凶险万分的伤口是怎么来的时候,顺带解释的。

    林世卿听后,脑筋转了几圈,简直不知该说自己些什么才好——原来孟惊羽早就知道他身边有几个亲卫不是他的人,很早以前,早在陈墨阳彻查他身边影卫、近卫和京畿禁军等时就已经发现了。当初没有直接拔除,只是因为没有查探出这几人究竟是谁的势力,才一直留了下来。

    而通过倦游山照柱崖那一次意外后,孟惊羽按图索骥摸到了这几人的来处,自然也没有再留下他们的必要。刚好,越衡郡前长时间没有进展,朝中也出了些不和谐的声音,孟惊羽将计就计将那几名近卫神不知鬼不觉的除去以后换成了自己的人,又在自己身上弄出了着两道看着凶险、实则无碍的伤口来引朝中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动手。

    御座之下揩油贪墨之人不少,但胆敢图谋不轨之人绝对是有数的——京城之中仅与禁宫一墙之隔的世家大族和各自统协一方军权的四方军侯与至高无上的皇权矛盾由来已久,从先帝起就已经有了些被文武试行、分科取士所激化渐至压制不住的征兆,尤其经过了孟惊鹏乱权一事,到了孟惊羽这里,已然不单单是征兆了。

    前者——陈墨阳被提拔至郎中令并京畿禁军统领后,立刻便重新整备了京畿军力,隐隐将皇城根儿底下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少爷营晾在一边,不久之后,又接连提升进入金吾卫及禁军的考核标准;其后,陛下此次南征之中,由上至下重用提拔了一批非世家出身的大小将领,显贵者如刘经桓、安铭、韩昱等几人——这不得不使得世家子们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被剥离出皇权核心”的危机感。

    而后者则更不必说。

    陛下先后安抚了原本就不怎么吭声的北疆公宗盛,摆平了一人之下的东海大将军李长厚,甚至将李氏外戚尽数收归己用。

    至于关西候梁轩,一方面原本就被先帝派过去的平西将军吴、德刚看得有二心没二力,另一方面身为被圈禁的孟惊鹏的母家外戚,孟惊羽登基后,为求不被牵连进谋逆大案,更加龟缩不动,和今上的摩擦能免则免,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只没牙老虎。

    如今陛下又借南征之机大幅削弱了镇南候曾胥手上现有的兵力……

    曾胥眼见自己从可以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四境军侯之一,变成了一枝独秀,暗道紧接着“兔死狗烹”的结局已然不远,若是此时再不动手,只怕等到“大厦忽倾”之日就当真逃不了了。

    妙的是,陈墨阳之父、左相陈宇因为听说了前线传来的儿子的死讯,白发人送黑发人,备受打击一病不起,人眼看着就要不好了,朝中就剩一个不受圣上重视的右相封子恪带着奉常大夫徐坤、御史大夫付显彬、廷尉赵玄澄等几人艰难地撑着——而付显彬一只脚还踩在大司农卿付霖掌控的付姓世家这条船里。

    这种时候,只要陛下在前线出了点什么问题,世家和军侯眼看着东风具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然会动手做出些足够大逆不道、灭族抄家的大事。

    孟惊羽早就想拿他们开刀,只苦于没有名目,或拖拉着开了刀也没法清理完全,然而一个人要是运气好了,刚打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这个契机无比完美。

    孟惊羽原本打算攘外先安内地处理好朝中几个冒头的世家大族,和快按捺不住的镇南候曾胥,再联合林世卿、方甄等周军一同打进越衡郡。谁能料到,过程中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独独林世卿这里却出了个最大的变数。

    对于这个变数,孟惊羽还真没法从心底里生出什么气来——只气自己疏漏了林世卿这处——于是只好心甘情愿地亡羊补牢。

    林世卿领兵离开孤军深入,孟惊羽自也没心情装病了,以最快的速度就好了起来,配合林世卿的步调,先行稳定了齐国战局。

    还好,事情还不算太糟,安铭和沈寄寒虽然因为不知晓这个计划而引来了林世卿,破坏了孟惊羽的布置,但刘经桓随机应变,提前琢磨到了孟惊羽有可能做出的调整,并没有遣人通知并引动他们在堰城的布置。

    而堰城的布置,这一留就留到了孟惊羽此番借着“旧伤复发”的由头,“回京”休养过年的时候。

    “……世卿,”一晃神,孟惊羽已将刘经桓一干人等全都安排打发走了,借着宽大的冬衣遮盖,扯住了林世卿的手,“走,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