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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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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对于给太子和李睿的赏赐极为严格,对我却颇为溺爱,赏赐用度都极尽有容,宫中上下皆知此事,因此我一自他那里退出来,已有小内侍们领了极好极新的毬衣、红线毯和染缬,连吴王所赠之物一并都搬到朱镜殿。

    这些琐事本不用我关注,可如今韦欢管着库房,我那脚就如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跟着内侍们就去议事堂,宋佛佑、冯世良、小浪与韦欢都在那里,堂中又整齐地立着两排侍女,看见我来,具都讶然起身,我见有这么多人在,倒不好只和韦欢说话,便笑道:“你们都在做什么呢?”

    小浪道:“回二娘,殿中尚少二十三员缺,儿妾们正在议论选人。”

    我嗯了一声,偷眼去看韦欢,见她面色如常,不像是着恼的模样,也不知是昨日生的气已经好了,还是我想多了,她当真事多、无暇顾我?她面上不说,其实性子极要强,如今虽未再上学,却自己借了我的书,日夜苦读不辍,我偏又将财权和人员赏罚这两件大事交给她,不知她会不会累着?横竖现在殿中人手也够,如小浪等又是旧日我所知的得用之人,不如分一事给她,韦欢便不至这么忙碌。赏罚权重,最是体面,给韦欢是最好的,且她之处事,较之宋佛佑更多机变,较之小浪又更有威严,临此大任,最是适宜——偏偏我这里是日常赏罚的事少,财物进出上的事最多,若不叫她管财物,我与她对话、问事的机会便要少许多了,这又是我所不愿的。想来想去,倒不如以韦欢处于小浪之上,兼管两事,则韦欢既不必这么劳累,又显得我看重她,满殿里不敢看轻她去,且我也可借着过问事情的名义与她更多相处。

    只不过这么一来,我原本想给小浪个虚衔品级,如今却不能了,不然让她一个有品级的居于无品无级的韦欢之下,恐怕生乱。

    我正在这里想事,冷不防小浪问了我什么,我没听清,问她:“怎么?”

    却见她笑吟吟地看我,指着她身前道:“娘子可有中意的人?”——她立在韦欢的侧后方,手一指,便指到韦欢的方向去了,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什么中意不中意的?我并没有中意谁!”

    小浪道:“既如此,那就叫她们都退下罢。”说着堂前两排人便都退出去,我才知她指的是选侍儿的事,并非单指着韦欢,脸上微红,又不好意思改口,有些懊恼地去看韦欢,却见她也在看我。这一时她的脸色,与昨晚便有些相像了,似是有些不悦,又似是有些释然,面上还遮遮掩掩的,若非我与她相处这么久,平日里又常留意她的一颦一笑,还真看不出来。

    我心里一突,唯恐韦欢又从不知哪里生出了一段怨气,寻个借口道:“阿耶知道我要打球,赐了毬衣下来,韦欢,你来替我看看,穿哪件更好?”

    韦欢不解我意,还道:“既是宫中样式,便都是一样的,娘子看着拿喜欢的花样就是。”

    我强词道:“我又不常打球,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呢,到时候可是要和人比试的,关系重大,马虎不得。”又催她:“我已约了她们,下午人就进宫了,你快来。”

    她没办法,只得从议事堂中出来,随我一路到寝殿,又问我:“毬衣都在哪呢?”

    我道:“毬衣是小事,我只是想叫你出来,问你个问题而已。”

    她挑眉看我,这等时候,我也顾不得什么公主尊严,小心地牵了她的手,期期艾艾地道:“阿欢,你…昨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韦欢被我问得一怔:“什么生气?我并没有生气。”

    我不信,道:“阿欢,你也知道我平素行事有些疏逖,若是哪里做得不对,你好生规谏几句,我一定从谏如流,朝闻夕改,不可因我们有个主臣之别,就把话藏在心里,这样算什么好朋…好腹心呢?”

    韦欢哭笑不得道:“我并没有生气,娘子近来举止进退也都称旨,没什么要规谏的地方。”

    我见她还不肯和我说真心话,急道:“那你昨日怎么就辞了我出去了?方才我见你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你不要诳我,我…我可不是那么好诓骗的。”

    韦欢听我指明,才终于变了脸色,却并不是生气的样子,只是定定凝视我道:“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娘子长大了。”她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我的脸,可动作又犹豫得很,伸出一半,手便悬在半空,手指蜷了起来,我急得不了,自己上前一步,把脸一侧,贴在她手上:“给你。”

    她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手在我脸上用力捏了一下,我不让她收手,两手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好捏么?好捏都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你又生了什么气,随你怎么捏。”

    她越笑得厉害,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捏着我的脸颊向外扯,做成个鬼脸的样子,我配合地挤眉弄眼,粗着嗓音道:“小娘子,这张老脸,你可还中意?”

    韦欢笑得弯了腰,一手捂着肚子,边笑边道:“中意,中意,这张脸我可中意了。”

    我本不期她有这样回答,反倒愣了一下,急切地问:“真的?”

    她一怔,顷刻便直起身子,微笑着在我脸上摸了一把:“阿谁家女娘不想要这样漂亮的脸呢?”她的表情实在太僵硬,我见这表情,心里隐隐有些意动,故意靠近她,捉了她的手再往我的脸上靠,眨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问道:“阿欢是在夸我好看么?”

    我看见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猛然收回手,装作不经意地偏头,捋了捋自己的鬓发,笑道:“当然,二娘容颜秉自天后,将来必是个大美人儿,独孤娘子什么时候进宫?要我同宫门处吩咐一声么?说来今日教坊的人也要进来,圣上赏的红线毯倒正好可以用上,省得还要另外置办舞茵。”

    她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寻常,不像是朋友间的单纯的赞赏,我的心仆仆直跳,一种隐约的猜测浮上心头,却又不敢确认。我努力地回想昨日的情形,想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可越想,我就越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想她也许大概可能也是有点喜欢我的,那种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或许…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我真的不敢确认。

    这样的感情实在是太过诡异,太过超前于如今的时代,很有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就算是我来的那地方,两个女生之间手挽手,偶尔亲亲抱抱,也是极其自然的事,韦欢她可能只是单纯地喜欢我,不含任何过分感情的喜欢。

    甚至我的喜欢,可能也只是那种喜欢,其实并没有含着我想的那种诡异的情感,只是源于青春期的一些冲动,因为身处这男性匮乏的深宫之中,导致这样的冲动被越放越大,被我误认为是那样一种喜欢。

    可万一,我对她的喜欢,是那种喜欢,她对我的喜欢,也是这种喜欢呢?若是万一呢?我们相处已有一年多了,我对她的喜欢,一直有增无减,她对我最初还有些时冷时热,如今也是细心体贴,温柔备至了。我记得去年冬月,她连个斗篷都系不好,可如今,任谁也不能说她将我照顾得不好——若不是也对我有那么些喜欢,大约是做不到这样的罢?

    可是话再说回来,这种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呢?

    我这样喜欢来喜欢去地想着,一会儿就连“喜欢”这两个字都不知道该是怎么写的了,满心里念的、想的,都只是韦欢,再过一会,又连“韦欢”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也全记不住了,有人在扯我的袖子,我以为是韦欢,要叫她时,却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怎么叫的也忘了,张口就是:“到底是不是呢?”

    那扯我的袖子的人道:“娘子说什么?”

    我才惊觉这人不是韦欢,而是宫人仙仙,问她:“她呢?”

    仙仙道:“是问韦娘子?方才见她向前面,许是去迎崔二娘子了。”

    我道:“我也去。”走了几步,又顿住,问她:“你看我好看么?”

    仙仙笑道:“好看,整个宫里,除了天后,没人比娘子更姝艳俊绝的了。”

    我又道:“你可中意我这张脸?”

    仙仙有些惊讶,却依旧大方笑道:“自然是中意的。可惜妾不得托生个郎君,不然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求尚公主了。”

    她说话时我一直留意着她的脸色,见她神态自然,与韦欢方才惊惶的神色绝不相同,心内渐渐生出一股喜悦,对她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若是个郎君,进宫只怕不易,除非像冯世良那样咔擦了才好。”不等她回话便一路小跑出去,到了前面,恰见崔明德与独孤绍两个人在脱鞋,便一溜冲过去,笑道:“你们来得可巧,我有许多好东西要给你们。”

    转过头,对在旁蹙眉而立的韦欢道:“客人来了,快把我的好茶拿来,还有今日得的毬衣。”

    独孤绍笑道:“今日有什么事,二娘这么高兴?”

    我笑:“有朋自远方来,不值得高兴么?”一面笑,一面频频拿眼去瞟韦欢,只觉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看、更令人着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