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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海市·禺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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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天如琉璃,明净深沉,星光点点,明明灭灭,充满动人的灵性。

    星穹之下,一座道观静静耸立,门楣上是“玄妙观”三个大字。主殿上首,一个老道士须发苍然,正襟危坐,台阶之下,桢姬目中露出恐怖神色,跪在那儿,身上冰环仍在,映照烛光,流光溢彩,冷酷而瑰丽。

    年轻男子默然挺立,纵在黑暗之中,俊美面孔仍是光彩夺目。

    “呼!”老道士长吐一口气,徐徐张开双眼,“你回来了?”

    “是。”夏夷则言辞淡漠,“灵虚道长,依照前约,鱼妇已经带到。”

    灵虚打量鱼妇一眼,抚须笑道:“好,好,好!此妖害人不少,我灵虚蒙天命眷顾,修得地仙之身,自当为众生惩恶除害。”

    夏夷则神色淡淡:“还望观主依照前约悉心劝诫,令鱼妇摒恶向善。”

    灵虚笑道:“自当一试。然而说到底,待妖类何须如此仁厚!小过不惩,终酿大祸。我等修道中人,务以雷霆手段严惩诸妖,以儆效尤。”一面说话,一面打量夏夷则面上神色,却见夏夷则面如冰铸,毫无动容,看不出半分喜怒。

    待他说完,夏夷则略停了停,见无下文,方道:“观主可曾按约查访谢衣遗踪?”

    灵虚嘿道:“谈何容易,偃师谢衣绝迹人世已有百年之久,如今只怕骨肉俱朽,早已化归尘土,如何寻找得到?”

    “既然不得其法,又为何与在下立约?”夏夷则目光如冰。

    “寻找不到,却并非全无头绪。”灵虚道,“百年之前,曾有一段传闻,江陵以北纪山之中,及至中夜,常有青火雷光四散迸溅,远远观之,颇似打造偃甲之征。我之所知,至此而已。”

    “如此。”夷则沉思一下,“多谢道长,在下告辞。”

    “慢着。”灵虚真人忽道,“听闻太华山近日颇为忙碌,说是有弟子违令下山,太华上下寻访这名弟子下落。你可知道此事?”

    “在下不知。”夷则神情淡漠,并不行礼,径自而去。

    走过那鱼妇身边,鱼妇受困,不得发言举动,目光如匕,恨恨将他盯住。夏夷则看也不看,风一般擦身而过,临到门前,方冷冷道:“弃恶从善,好生修炼,方有来日可图。”言下之意,竟是激那鱼妇来日找他寻仇。

    鱼妇满目怨毒仇恨,却见门前人影一闪,夏夷则已消失不见。

    “这小子。”灵虚冷笑一声,望着夷则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看他法术根基,分明出自太华,他矢口否认,又作何道理?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翻天啊翻天,若非我有你为伴,倒真要担心天降劲敌。”

    老道一反手,手里出现一方大印,非金非玉,非木非石,其中雷电交加,光芒闪烁,似有极大力量封印其中,左冲右突,直要破印而出。

    “翻天,翻天。”灵虚望着宝印,仿佛感慨,“普天之下,也唯有你与我志同道合。只要你仍在我手,终有一日,我必将荡尽天下妖邪!”

    翻天印似有灵性,灵虚话没说完,印中光芒更胜。大殿忽明忽暗,充斥闪电雷霆,电光映照之下,灵虚的面孔变得阴森可怕。

    鱼妇抖索一下,仿佛醒了过来,瞪大一双凸眼,恐惧地望着灵虚。

    “莫怕。”灵虚狰狞一笑,“你要多谢我,若不是我,你这丑恶妖类至死也不过一团烂肉,岂非可怜至极?”

    夏夷则离开玄妙观,独自行走于深夜长街,心中忽有所感,一回头,却什么都未看到。

    待他走远,两个人从阴影中闪出,均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两人看着夏夷则消失方向,一个道:“你可能确认?”

    另一人道:“禀尊者,我曾在太华山远远见过他一面,据长安线报描述,错不了。”

    先前那人道:“好!你速速回禀主上,此大功若是我二人独享,岂不美哉。”

    那人大喜,抱拳道:“多谢尊者提携,属下遵命。”暗光掩映,显出他衣袖上纹绣的金色腾龙花纹。

    客栈院落。

    乐无异坐在石桌旁打造偃甲。他正重制“天下第一金刚力士”,造好躯干之后,念咒导入灵力。法阵光芒闪过,偃甲嘚嘚嘚地动了起来。

    “停!”乐无异大喝一声,偃甲应声停下。

    “打!”乐无异再发号令,金刚力士拳脚齐出,虎虎生风,一拳扫中石桌,登时掀翻桌面,一声闷响。

    “停!”乐无异忙又叫停。

    嘎吱,力士眼中光亮消退,铁钳慢慢垂下,硬邦邦地杵在那儿。

    “好!”

    忽听身后传来喝彩,乐无异回头,只见一旁树下,却是闻人羽迎风而立,微笑拍掌。

    “是你。”乐无异微感吃惊,“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闻人羽走近偃甲,上下打量,“你的偃术不赖,比你的剑术好多了。”

    “哈哈。”乐无异挠头,“哪里的话,比起谢衣爷爷来,我差得可远。”

    “你可不要过谦,短短半日,便做成了这样,百草谷偃师们都远不及你,叫我说,你是个偃术天才。”闻人羽笑道,“你的偃术可是跟你母亲学的?听说……你母亲,傅前辈的偃术也很厉害呢!”

    “当然!”乐无异笑道,“我娘很厉害啊!她造的偃甲,连爹爹也不是对手。”

    闻人羽笑道:“那你学偃术,是因为母亲家学之故?”

    “这倒不是。”乐无异收拢工具零件,“其实最开始,我并不觉得偃术多了不起,因为我见过的偃甲,就算再精巧,也一眼就能看出是死物。直到有一天……”他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流露出追忆神色,“那年,我应该是八岁。”

    闭上眼,思绪似乎重回八岁之时。

    长安,清晨的阳光照射在白石街上,安详而宁静。

    一个七八岁的小小少年,手提一把断成两截的木剑,一边抹泪一边走过来。

    这少年正是乐无异。

    “……呜,呜呜……爹爹最坏,无异再也不要理爹爹了……”无异一边抹着泪一边抽泣,“无异不想学剑,呜呜……当初明明说好的,不用学得很厉害,只要能打跑那些欺负人的坏孩子就好,爹爹说话不算数,呜呜呜呜……”

    街上空无一人,颇为安静,没有人被这小小孩童的伤心惊动。乐无异一路走,一路哭,越哭越觉孤独难过。终于,前方街角处,有一人转身望来。

    他身材颀长,白裳红氅,姿态娴雅,脸部覆以木制面具。微风乍起,灿金落叶铺满长安道路,那人衣袂飘舞,犹若飞鸟。

    他似乎有些诧异,这孩童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令他心中也有不忍之意。

    面具人待要开口询问,忽地听到空中传来破空之声,他伸出手臂,一只彩羽鸟儿飞来,恰好停在他左手上,他的手向下微微一沉,鸟儿栖停稳当,一张口,吐出一个男子声音:“吾友,因山洪之故,目下吾受困于骊山,未及赶至长安,还望勿怪。”

    木鸟儿停顿一下,低头轻啄面具人手指,清了清嗓子,又道:“图志绘制将半,吾心甚喜,汝若愿稍待,可于三日后至南城门相见。友海留。”

    说完之后,木鸟儿已开始自顾自梳理羽毛,泰定自若、淡然娴熟,显然已传话多次。

    面具人有些无奈:“唉,十次约倒有八次迟来,不是记错日子就是记错地点,真不知他绘的图志能有几分可信?”

    鸟儿似乎听懂了,歪头打量面具人,像是在问:这句话要不要传递?

    乐无异为面前奇景所慑,走近面具人,呆呆看着那鸟儿,早已忘了哭泣。

    见面具人望过来,乐无异伸出手,指着偃甲鸟:“那,那是什么……小鸟,好漂亮!”

    面具人回头看看无异,微微一笑。

    乐无异道:“那是……木头做的?跟真的一样,还会自己动。”

    面具人微微吃了一惊。

    他制作此鸟时,力求逼真,以竹木为框架,饰以真正鸟羽,何况此鸟动作灵活,足可以假乱真,寻常人绝看不出其间差别。面具人忍不住问道:“孩子,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莫非,你学过偃术?”

    乐无异摇了摇头:“寻常鸟儿都不会这么飞,”似乎察觉面具人询问之意,乐无异连手带脚比画着,“一般鸟儿是这么飞——”他身体下蹲,然后一顿,接着轻轻向上一耸,保持一个静止不动的姿态。

    “但是这只鸟儿是这样飞的——”乐无异双腿弹地,跳起身来,落地之时,猛地一顿,静止不动。

    面具人瞬间看懂了他的意思,内心讶异。

    此鸟虽然精致,却终究只是偃甲,鸟类翱翔天际,主要依赖对气流的感应和控制,此乃天赋。比如鸟类落下时,沿着气流,双翅鼓动;寻找落足点时,则往往重心下沉,随后依靠双翅最后一丝扇动之力向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极为自然。

    偃甲鸟则不同。其飞翔主要依赖灵力鼓动气流,落下之时,便是直接落在立足点上,动作相对生硬。先前偃甲鸟落在他手上时,他的手一沉一抬,正是化解落地冲势。

    如此观察入微,于他而言,半分不难,习惯已成自然。然而眼前孩童,分明稚龄,尚且不懂言语表达,却已能瞬间洞悉要点。

    如此天赋,万中无一。

    只是这孩子眼下哭哭啼啼,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花脸猫儿一般。面具人自是可怜,又隐约好笑,蹲下身来,看着乐无异的眼睛,道:“孩子,你是谁家的?你怎么哭了?”

    “呜,呜呜……”乐无异想起方才的伤心事,忍不住又大哭起来,“无异不要再学剑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还老是被骂,呜呜呜呜呜……无异就想天天发呆,养养花,种种草,看看鸟……”低头看看断剑,“爹爹把娘亲师父给无异做的木剑砍断了,娘亲要骂无异的……”

    面具人道:“孩子,这把木剑给我看看可好?”

    “嗯……”乐无异抽泣着将断剑递给面具人,面具人一眼瞥到上面的纹章,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后下意识地看看不远处乐府的方向,若有所悟。

    面具人莞尔:“原来你是……”

    乐无异挠挠头:“是什么?”

    面具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仍弯着腰,轻轻摇了摇手指:“不告诉你,秘密。”

    乐无异道:“可是……我的剑?”

    面具人接过乐无异手上木剑,翻来覆去看了一回,方道:“孩子,这木剑坏得彻底,就算是我,一时也难以将它修复如初。”

    乐无异大哭:“呜呜呜哇!”却比方才还要伤心。

    “唉,”面具人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既然是你爹爹砍断的,与你没有关系,你为何要哭?”

    这回乐无异索性号啕起来:“呜呜呜呜,娘亲会说是无异剑术没学好,所以才躲不开爹爹的剑……呜呜呜哇……”

    面具人扶额:“这……好吧,也不算全无道理。”想了想,将手伸到无异面前,手心里放着那只偃甲鸟,鸟儿歪过头,活物似的端详无异,“孩子,别哭了。方才看你喜欢这只偃甲鸟,若将它送给你,你要不要?”

    无异抽噎着,看着手中的偃甲鸟,又是高兴又是难为情:“呜,呜呜……要……”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拿。

    面具人却一合手,将偃甲鸟又握在手里:“好孩子。但是,我这偃甲鸟很是贵重,不能白白给你。作为交换,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先说了,无异才知道要不要答应……”

    “哈,你小小年纪,倒是伶俐得很。”面具人看着乐无异的眼神,“孩子,终有一日,你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遇到你要回护的人。到那时候,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办才好?”

    乐无异想了想,摇摇头:“爹爹很厉害,娘亲也很厉害,有他们在,不会有事的。”

    面具人摇头:“那么,若爹爹娘亲遇到比他们更强的敌手,该怎么办呢?”

    “那……那样的话……”乐无异想了很久,沮丧道,“那样的话……无异……无异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爹爹和娘亲……”

    面具人摸摸无异的头:“所以说,男子汉立身于世,需得有一项足以立身的技艺。往后你要听话好好练剑,不许再为这个哭鼻子了,能做到吗?”

    “这就是无异要答应的事吗?可是,”乐无异低头看着自己拧来拧去的脚尖,“无异不喜欢学剑,真的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呢?”

    乐无异想一下,看到那只偃甲鸟,眼睛放出光来:“我,我要学做小鸟,要做出一个大大的,一定比爹爹更厉害!”

    “呵……”面具人叹息,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你要修习偃术吗?”

    “嗯!”乐无异重重点了点头。

    面具人轻轻一笑。

    “亦无不可,从你心意便是。”面具人手掌轻轻一托,偃甲鸟双翅一扇,飞进无异掌心,在乐无异掌中轻轻啄了两下。

    “它,它在看我,好厉害!”乐无异欣喜地看着偃甲鸟,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它一下子便飞走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可不许反悔。”面具人道。

    “谁会后悔啊?”乐无异看着偃甲鸟,不舍得移开目光,“你看着吧,我一定会做出来给你看——你要教我哦。”说着抬头望向面具人,眼中满是期待和热切。

    面具人温言道:“我只是偶然经过,不会久留。你娘亲便是一位偃术大师,你只管求她教你便是。”

    “这样啊。”乐无异嘟嘴,有些失望,“嗯……也不是不可以啦,无异知道,娘亲是很厉害的……等等,你认识我娘亲?你到底是谁呀?”

    “呵,这却不能叫你知晓。我素有苦衷,不得不隐姓埋名。不过,若有朝一日你偃术大成,或许能够知我名姓。”

    “哦,无异明白了,”乐无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爹爹说过,有一种叫‘隐士’的人,明明很有本事,却由于某些缘故,不得不躲起来——大哥哥,你是隐士吗?”

    面具人一顿,微笑道:“也差不许多吧。那今日之事,便算作你我密约,你须得替我保守秘密,不可令你家人知晓。”

    乐无异用力点头:“嗯嗯!无异一定不会告诉爹爹和娘亲——”忽然看到掌心中偃甲鸟扑棱翅膀,一跳一跳的,“嘻嘻,它翅膀摸上去好软好滑,像真的鸟一样!”

    “那……等无异学会造小鸟以后,能不能拿去给你看?你家在哪儿?”乐无异抬起头,那面具人却已消失无踪。乐无异左右张望寻找,“喂——你在哪儿——喂——”

    白石小道空无一人。熏风过耳,金叶飘零,恍如梦境一场。

    “那位面具人,后来有再出现过吗?”闻人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