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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焦茶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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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人说到此,又欷歔不已,终是可怜父母心肠了,他元配妻子又早逝,虽娶了几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却再没动过念头,每每对他这孽子,也是既爱又痛恨的……

    此后,每相隔一天两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带着王葵安到欢香馆来吃饭,亦师亦友的模样,时常拿出好几种不同的新旧茶叶来烹调尝试。王葵安虽然玩世不恭的禀性难改,但却很听从和公子的训教。

    这一日,适逢春雨连绵,午后和公子并王葵安乘马车又来到欢香馆。这时店里没客人,何大赶紧让进来,李二进去拿他们常用的风炉,桃三娘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衫,正在柜台算账,看见他们进来便过来招呼:“二位这个时候来,是用过午饭了吧?”

    王葵安回头去向马车夫吩咐几句话,和公子则对桃三娘笑道:“请老板娘准备几个点心,我们吃茶。”

    我蹲在核桃树下看蚂蚁做窝,看着他们进店去,那马车夫又驾着马跑了,应该是去接什么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么点心,便从侧面溜到后院去,却发现磨盘上摆了两个竹筒,上面有红纸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竹筒内装的是桃三娘新买回的茶叶吧,我也没在意。

    过一会儿桃三娘从前面回来,我扒着磨盘问她:“三娘,要做什么?”

    桃三娘道:“我刚和了面,卷上豆沙蒸一笼卷子,另外还有野鸭子肉,做成馅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着她忙活,豆沙卷实际很简单,就是把和好的面擀薄,上面铺满一层点了玫瑰糖卤的豆沙,然后卷起来再切成小段,上笼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会不会又耍一趟茶戏?我想到这,就觉得待不住了,转身往前面去,当我踏进屋里时,店门口恰好也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进来,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们:“就等你们来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爱月姑娘!”

    二名女子缓缓地坐下,其中一个上下打量王葵安,笑着问:“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不曾见过。”

    王葵安如同获了珍宝似的忙答道:“两位是杨春阁数一数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睹芳容,只是还远不够资历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两位女子听了他的话都以袖掩口笑起来,其中一个头簪红蓝二色宝石花、穿一袭紫衣、系金银错花腰带的女子又转向和公子:“今天唤我们来有何赐教?”

    和公子一边指点着书童煮水,一边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尝尝新茶,便请你们来了。这么不断下着雨,你们待在家里也是睡觉罢了。”

    杨春阁我好像听说过,是江都这一带最有名的妓馆吧?据说建得金碧辉煌的,听说街坊哪位婶娘家里的亲戚在那里的二门做一个门房,每月除去工钱,单单赏银就有三五两。

    书童给众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说:“这雁荡山上的叶芽儿才发,就被你们采来了?”

    王葵安惊叹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试便知是哪里的茶。”

    和公子却道:“叶芽太嫩,反清苦了点。”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面酥,王葵安又连忙拿起筷子问那女子想吃什么,作势要夹给她,紫衣女子仔细看看碟子里:“什么馅的?”

    桃三娘答:“鸭肉。”

    女子皱眉摇摇头,又看看豆沙卷:“面食吃着烧心,不要了。”

    王葵安顿时火大,把手里筷子往桌面一拍,对着桃三娘大声嚷道:“再去做别的来,就没有精致点的?这么粗糙的东西给谁吃?当我们是什么人?”

    我被吓了一跳,但桃三娘丝毫不恼,把两碟东西收回,并对王葵安赔笑道:“抱歉了,两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王葵安会发这样大的火,便对桃三娘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红豆糕也好。”

    “是,这就来。”桃三娘说罢转身回厨房去,我见那和公子手端着茶杯,别过脸去与另一女子说话,对王葵安的举动充耳不闻。

    我跟在桃三娘后面回的后院,见她不做声地拿出一包粉来,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分量加水搅拌。我挨过去她身边,不敢说话,只是支着头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地对我说:“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间的水红菱,把长老了的菱肉晒干研磨而成的。”

    “噢。”我答应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后,前面李二又来回说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点头道:“行,这个也简单。”

    我在一旁忍不住问:“这人确是有点讨人厌。”

    桃三娘抿嘴笑笑没有答我,自顾忙去了。我却犹自觉得愤恨不平,于是又溜到前头来,店里又来了几个歇脚喝茶的客人,我便帮着去倒个水什么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说说笑笑,两个女子又轮番唱了支小曲,我正无趣间,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响,两个女子接着惊叫起来。我转头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脸色发青,牙关紧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颤。

    煮茶的书童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的双目只看得见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赶紧附身去为他把脉,眉心一拧道:“坏了!经脉壅滞,这是痰迷心窍,这病来得凶险,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儿,施针或许才能好。”

    众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厮更是两腿发软,跪在王葵安身边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经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来,十分吓人。

    另一个小厮却机灵点:“我去找大夫来,让马车回去接员外!”

    和公子也点头:“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闻声也跑出来看了看,赶忙回去,不一会儿又捧出一碗浓浓的姜茶水:“刚好我煮了这个,给他灌下去试试。”

    但王葵安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何大拿一把汤匙好不容易才撬开他的嘴,然后王家的小厮拿勺子给他灌姜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间一阵作响,当下呕出许多痰水来。

    桃三娘又让李二在后面厨房搬出一块平时压腌菜缸的旧门板来,让人们把王葵安放到门板上躺下。王葵安呕完几口,身体便软一些了,嘴唇也缓过来一点颜色,但脸上还是青白。

    不一会儿谭大夫被请来了,掰开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过脉,便拿出几根银针往他的手上、臂上扎了,又写个方子让小厮跟他回药铺去抓药,临走拔针时,王员外也赶来了。

    一看见王葵安这副模样,王员外忙问谭大夫情形如何,谭大夫摇头说:“没有大碍。不过也是奇怪,他这样子像是受惊而气机逆乱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体内水湿不化,聚而成了痰浊,所谓惊则气乱,痰浊或随气逆,一时蒙蔽心窍因而发病的。”

    小厮一旁道:“公子刚才好好的,坐这喝茶说话根本没受惊吓,是没来由就突然倒地上的。”

    王员外没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摆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于是众人把王葵安连门板抬上了马车,又另外找人雇车送那两位女子回去。就在小厮交付桃三娘点心钱,王员外准备迈腿上车之际,却听见车里王葵安一声大喊:“爹!”

    然后就看见王葵安忽然从马车上冲出并跳到地上,把王员外撞得跟个陀螺似的差点摔倒,幸好小厮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后,却看得清楚,只见他跺着脚朝着王员外继续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还在那里!要出大事了!”

    王员外被他吓懵了,叫身边小厮:“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却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躲得飞快:“我们家里有条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问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头对我笑笑,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王葵安的样子太吓人。

    几个小厮一齐上去,终于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脚踩在地上的积水中,溅得衣裤满是泥点子。王员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后强行架上了车,一行人匆匆忙忙离去。

    据说王葵安这一病倒便一直不见好,连日高烧低烧反复不断,嘴里说不完的胡话,还时常发狂。王员外命人把他专关在一座院子里,让七八个年轻体壮的小厮轮番守护,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乐得照样清闲,隔三几日的,便到欢香馆来喝茶小坐半日,约着一些新知旧友或那两个青楼女子,品尝桃三娘做菜的手艺,有时点一桌鸡鸭鱼肉,众人就着喝热黄酒,吹拉唱曲;有时则只吃豆腐白菜、春韭水芹,喝些清茶,说一通我听不懂的话。

    春季里乍暖还寒,快要到清明这日了,这天居然又看见王葵安与那和公子二人来了店里吃饭。

    王葵安本就生得消瘦,这一连将近一个月,面色更是蜡黄憔悴的,披着厚厚的大毛披风,坐在风炉旁边,却还非要自己亲自抖擞着手去烹茶。

    只见他从一块茶饼上费劲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块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却很久都默不做声。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对,赶紧挨到桃三娘身边,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样发疯。桃三娘却不在意,为他们送上了杏仁酪和精致的枣糕。

    那碗杏仁酪摆在王葵安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变化,抬头望着桃三娘:“这是?……”

    “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终于痊愈,但也得好生保养,正好这个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道:“三娘不但厨艺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过,这春桃也是解语花。”

    “和公子莫拿我开玩笑了。”桃三娘摆摆手。

    王葵安低头吃完了一整碗,然后又默不作响地去把烤过的茶块研成粉末,架起铫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壶好茶,自己尝过之后,才倒出一碗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摇摇头,真切地道:“我自出生便没了娘,是奶娘养大的,小时候奶娘也给我做过这酪,便是和三娘做这碗一样的味道,我多年没再吃过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义之人。”桃三娘叹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点点头。

    王葵安却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声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让她有苦无处诉,最终悬梁自尽!”

    我听见不由一怔,王员外家还发生了这种事?王葵安素来只是一个纨绔少爷的德行,在王员外面前还算收敛有礼,但又总是摆出乖僻且颓丧的样子,别人只说他不懂学好,偌大家业交到他手里也白费的……可莫非,就因为他心里却一直深藏了这样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