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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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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11月26日,是李子成为哥哥的第四年。李天宁是个倍受祝福的孩子,他承载着爱与期盼诞生,也将担负着寄托和责任成长。我们为他庆生,小家伙拆开我买给他的礼物,兴奋地扑倒我身上,他用酷似李子的眉眼看着我道:“小凡哥哥你真好真好,就像我亲哥哥!”我揉了一把他头上的软毛。笑道:“我如果是你亲哥多好。”

    墙上还挂着李子和李叔李姨的合照,他脸上带着浅淡却明亮的微笑,可惜这张全家福,注定完整不了。

    我看着口口声声喊我哥哥的天宁,除了苦涩,只能微笑。

    你那么优秀,我怎么赶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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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李子闹崩了。我俩之间的第一次吵架,竟然就是干柴遇烈火,宝塔镇河妖,后果很严重。

    我失落了挺长时间。上课我睡醒一抬头,就能看着见李子的侧脸,总觉得下一秒他会扭头,给我一个看上去单纯实则奸诈的笑。但他没有。

    晚上我利麻地翻出了墙,习惯性地等了三秒,才明白,如今我是轻装上阵,没了李子跟着,我心里有点闷闷的,打游戏睡着了,一醒过来老觉得身边少个人,感觉不能再差。

    李子我俩几乎没再说话。

    有天晚上我想回家,问他借院里大门上的钥匙。刚上一下课,就有个女生颠儿颠儿的跑过去,拿着一个大本子,开始问这问那,眼看就要上课还没问完,李子竟然也不烦!

    好不容易又到下课,又有一哥儿们凑过去问东问西,李子简直是诲人不倦。我发誓等到再下课,管他谁问题,先一脚踹开再说。结果又到下课,班主任把李子喊走了。

    我表示很无奈。

    等到放学,我在门口等着李子,决心等他一出来先把钥匙要过来。但等他背了书包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却突然失了声,过去一直挂在嘴边,张口闭口都叫的名字,现在竟然叫不出声。我好不容易喊了句:“李子……”这俩字干涩到像日本人说英语一样。

    李子回头看了我一眼,他黑亮的眼中映着走廊上的桔色的灯,冷冷清清。

    我再没了下文,无力地看着他渐渐模糊在黑夜里。

    完了,二李子又回来了。

    没了李子天天跟着我,我突然没了翻墙的兴趣,上夜市、喝酒、打牌都没劲,因为不管时间再怎样晚,也不会有人再叫我回家。

    我挺后悔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烦李子,一生下来我俩就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小中大班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班,对方的存在早已经习惯成自然。

    我觉得自己就是贱,也是蠢,非把人李子气走,人走了吧,又开始难受。其实都怪我,我知道我爸疼李子,不想让我影响他,我也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啥大哥,但是我用错了表达方式。

    我本应该悔过自新,但我却选择了放弃自己,并且理所当然的依赖着李子,觉得他会看着我,会管着我,只要有李子在,我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李子会来。我没有自觉,没有改过,却赌气把李子推开。我以为这样对我们都好。

    但我错了,我们俩就像磁铁的南北极,少了哪一极都会失衡。

    现在我失衡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睡过了头,抬头时,就看见一群人撒了蹄子风一般的冲进食堂。站在楼上,隔着窗户也能听见学生之间的调笑,吵闹。大好的太阳,人群熙攘,整个校园都弥漫着热烘烘的干燥气息,而李子在林荫道上拉长的影子却格外阴凉。

    我们俩之间隔了大老远,我却好像看见了李子背上有一层薄薄的光,像一层塑料膜把李子隔在了另一边,看得见够不着。

    原来我们俩之间隔了这么远。

    李子一直和我并排,在我身边,直到离开才知道,原来他身边一直无人陪伴。

    我思前想后了半天,觉得不成,十几年的兄弟,不就是吵了个架嘛!算啥!李子那么善良可爱善解人意,只要我诚心认错,他原谅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是直接说“李子我错了”显得不太诚恳,得想办法哄他开心。我觉得上了这么多年学,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一道题,也是我脑细胞死的最多的一回。

    我在寝室的板凳床上翻来覆去,冥思苦想,正想得入神,突然“吧嗒”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酸臭弥漫在我的鼻腔,脸上有潮湿的触感。我伸手一拨拉,拽起来一双臭袜子。

    我正欲发作,不想上面先发制人:“你他妈能不能安静点?老子还睡觉呢!”

    我一肚子的火憋得要炸,上床一把把那兄弟拽下来掼到了地上。一场恶战就此爆发。

    第二天我青着眼圈在李子面前晃悠,指望他能来慰问慰问。我昂着个脑袋,每节下课装作去厕所,绕道李子座位旁边,顺带清清嗓子,结果我都转了三百八十遍了,嗓子都咳哑了,李子愣是没反应。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毫无防备地突然就委屈了起来。明明李子和我那么亲,那样帮衬我……越是想到以前李子种种的好,越是清楚得感觉到现在无比的失落。就像一个吃惯了糖的孩子,在扔掉棒棒糖的那一刻,才明白什么是苦涩。

    我懊恼又无奈,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我。本来还想着跟李子讲两句软话,这事儿就能翻篇儿,现在看来李子这回是真动气儿了。

    晚自习下课,我心灰意冷的正准备回寝室,有一人影走到我跟前儿,递过来一包消炎药和一堆棉签。

    我乐了,咧着嘴呲牙笑,还没一抬头,一根棉签就戳了下来,吓得我赶紧闭眼。李子拿着棉签涂涂抹抹,凉凉的,也不疼。

    “咦?这回怎么不疼?原来上酒精就跟剥皮一样,疼死个人了。”

    李子轻轻哼了一声。

    “那啥,这星期你来我家吃饭呗,我让我爸做红烧肉。”

    “成。”

    李子弄完了,我睁开眼,看见他脸上带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我心里松口气儿,想着这架总算是吵完了。李子还是挺善良的,苦肉计还是有用的,不枉昨天上铺那哥们儿牺牲了他的肉体。

    “你这几天最好别见水啊,有地方破皮儿了,容易发炎。”

    “好的!”

    带着李子的贴心叮嘱,我乐呵呵地睡了觉,第二天起来,我发现所有人都呵呵地看我。我纳闷儿,难道心情好的效果这么大?看谁都觉得在冲我笑。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在冲我笑。

    一好心的同学拿了块镜子给我,于是我看见了我紫了一半的脸,活脱脱一唱京戏的脸谱没画完。

    我就说李子咋可能笑得那么单纯!

    “李子,你为啥要给我上紫药水儿?还抹得这么……艺术?”我苦巴巴着脸问李子。

    “不是你肉皮儿太娇嫩,给你上酒精你怕疼么?脸都肿成猪头了,不多抹点咋消肿。”

    “……”

    好兄弟,真李子。

    周末李子直接来了我家,这回久违的“故地重游”让我爸特高兴,拉着李子叨吧叨吧半天,把我都给晾一边了。我忍耐了十分钟,看我爸完全没有打住的意思。

    “爸!你去去去去做饭去吧!赶紧的,你一老人儿和李子哪儿有那么多共同语言?”

    我爸转身啪嚓给我后脑勺了一巴掌。“我老了咋地啦?平宇也算我半个儿子了,我关心关心咋了?成天你小子净气人家,我慰问慰问咋了,啊?”

    “成成成,你关心关心应该的应该的,但是现在李子饿了对吧?”

    “叔,我老早就惦记着你做的红烧肉了,比饭店可好吃。”李子心领神会的顺坡下驴。

    “哼!”我爸倨傲的乜斜我一眼,背着手踱着步进了厨房。

    除了红烧肉,我爸还做了一桌子的菜,在饭桌上也嘟嘟啦啦说个不停,我还没一插嘴,他就往我嘴里填饭。好不容易我逮着个机会,赶紧问李子:“今年寒假去哪儿玩?咱去年寒假是不是都没出去?前年好像也没……唉,今年的大好时光可不能再浪费了!去哪儿去哪儿?”

    意外地,李子竟然没回音儿,我扭头看他,他慢慢咽下一口小米汤,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今年估计出不去吧。”

    “为啥?”

    李子夹了一大块肉,全塞进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真好吃……比我爸做的好吃多了……”

    “小时候你还总是来这儿吃饭,现在都不怎么来了。”我爸笑眯眯地给我夹一筷子菜,再给李子夹一筷子菜,“以后有空也多来呗,反正我也不像你爸那么忙,没事儿还能鼓捣鼓捣咋做饭,你就来给我试试菜吧。”

    “那敢情好!”

    “李子你……”我才刚开腔,突然被我爸打断:“肖凡啊,一会儿你跟着李子帮他去收拾收拾行李,天又冷了,得再带去一床被子。”

    “……行。”我答应着,不明白为啥要转移话题。

    饭桌上突然的一阵冷场,李子和我爸都有啥事儿没有说,让我心里堵堵的。

    吃完饭,我去李子家帮他收拾行李,一开门,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家里像以前每次我来时一样,干净又整洁,明亮得很,就是少了点人气儿。这更像是一间漂亮的屋子,而不是家。

    除却李子生病那一年,我来李子家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李子的家里总是严肃而规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教育氛围。但如今,连这种气息也不见了,只剩下了空空荡荡。屋里门窗紧闭,显然是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你爸妈呢?”

    “有事出去了吧。”李子含糊其辞的回答让我隐隐感觉到了有啥事儿不太对。

    李子熟练打简单打扫了房间,把被子被套床单啥的捆成一个包袱,我几乎没啥用。

    “啧,李子,你真适合当个贤妻良母。”

    “可惜我不会做饭。”

    “学呗。”

    李子顿了一下,瞟我一眼,那凉凉的眼神一瞬间让我误以为是二李子。

    “学了也白搭,做了没人吃啊。”

    “自己吃啊,当然要是吃不完我可以勉为其难的帮帮你。”

    “多麻烦,学校不是有餐厅。”

    “又不会一辈子待在学校!再说了,会做饭的男人好找媳妇儿啊!”

    李子把行李放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卧室,从卧室传来淡淡的回答:“是嘛?那小凡你学学正好。”

    越是临近年底,李子发呆的时间越长,好几次我和他说着话,他就跑神儿了,那种怪异的隔膜感也愈发强烈。我隐隐觉得李子的第二人格要复发了,但我不清楚诱因。

    其实迄今为止我并不很明白双重人格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记得很多年前,李姨搂着我和李子,很温柔地说:“小凡,多陪陪李子啊。”

    放假头一天,李子突然来问我:“如果你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你愿意么?”

    “不会吧,我妈年龄都大了。”

    李子又陷入了沉默,一种死寂的沉默,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却好像中间隔了一道屏障,密不透风。

    我快步走到他前面,在他脸前晃晃手,叫他回魂儿:“你最近咋了?老是发呆。”

    李子停了脚步,慢慢地抬起头,干净的脸上浮起一个清浅的笑,不同于以往的、眼角眉梢都带了一丝枯寂的笑,眼神透过我看向不知道哪里的虚空,低低地道:“活着真好。”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这时候却陌生的可怕,忽然想起梦里的李子碎成了片,我心里没有来的一阵惊惶,只觉得眼前的不是李子,而是一幅一触即碎的玻璃画,我猛地抓住李子的肩膀使劲儿晃了两下,大声吼道:“李子!李子!你没事儿吧?!”

    下一秒李子又鲜活起来,用他特有的带点疑惑又带点戏谑的眼神看着我,反问:“你没事儿吧!叫唤啥。”

    我呼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冷汗,那种强烈的心悸迟迟不褪。

    之后李子发呆的次数减少,我心里却更加不安。

    放寒假后,李叔李姨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新生命--李天宁--李子的小弟弟。

    我爸带我去送米面。李姨产后还有些虚弱,脸上血色单薄。她怀抱着天宁,满脸疼惜,一大家子人围在新生的孩子身边,逗逗哄哄,一派亲昵热闹。

    我抬眼看见李子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在客厅里静静地站着。他看向人群,脸上无喜无怒,无哀无乐。我突然感觉到了李子的不知所措,兀自站在那里,和周围额欢愉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李子这才也走过来,天宁一看见李子就咧开嘴笑了,咿咿呀呀的伸着小胳膊往李子怀里扑。虽然李子抱小孩儿的姿势僵硬得很,但他十分小心。不一会儿天宁就把口水蹭了李子一身。李子把小孩儿重新递给李姨,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天宁软的跟水儿似的,我都不敢抱,恐怕一掐给掐断了!”

    大家都笑了,我却莫名的心塞。我把李子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你爸妈怎么会想着再生一个呢?这可是超生,违法的啊。”

    “天宁真可怜,一生下来就见不得太阳,他现在是小黑户,入不了户口,我爸妈也不敢带他出门。我妈怀的时候都是跟单位请了病假,去外地住的院。”李子的语气平淡,表情却很伤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球,一向淡漠的脸上少见的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情感,就如同……悲剧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一般。

    “你想不想要这个弟弟?之前你爸妈跟你说了吗?”

    李子又突然笑了:“有个弟弟多好,你咋这么严肃,这可是喜事儿啊!”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天宁,笑容更盛:“有弟弟是好事儿啊……人丁兴旺,不会断了香火。”

    李子的话有说不出的违和和诡异,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啥意思啊?这不还有你呢?”

    李子转身坐到了沙发上,看着天宁,没有回答,只是笑。

    小天宁突然大哭起来,细细的声音挠着每个人的心肝儿肺。

    这个寒假我们俩果真哪儿都没去,在家闷着,不时去李子家看看小孩儿。有了天宁,李子家整天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天宁一会儿一哭,不是该换尿布了,就是又要吃奶了,一点不消停。

    天宁刚生下来的时候,黄疸很严重,在医院照了蓝光,医生嘱咐要多晒太阳。李叔李姨又不敢带着孩子出门,生怕撞见熟人,只能让李子偶尔带天宁出去溜溜,有时候我也跟着一起。

    天宁出门不肯待在婴儿车里,老是得抱着,他又认生,不肯让我抱,总是李子一个人抱着他找有太阳的地儿,抱的时间长了,李子就坐下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歇一会儿。又不能久坐,小孩子总喜欢摇着晃着,李子稍微一坐,天宁就要闹腾。

    李子从没表现出不耐烦,反而对天宁爱护得很。我替他觉得累,在一边干着急帮不上忙。

    李子看了一寒假的小孩儿,然后开学了。

    李叔李姨要上班,没人看,李姨一狠心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让李子奶奶带着。

    可能是安生了一寒假,回学校以后混了一个星期的日子突然觉得很没劲,我又拾起了课本,并下决心,这次真的要浪子回头了。我让跟老师申请和李子坐同桌,又让我爸找了老师给我补课,也算是过起了朝五晚十的奋斗生活。

    初中小学还不是很明显,直到我和李子坐同桌,我才真正被他非人的智力水平深深的惊吓到。我觉得李子的存在就是用来示范什么是智商碾压的。之前没怎么关注过李子的具体成绩,只知道李子学习好,问了才知道,李子学习好到每次考试都是榜首。

    我突然领悟了两个词语:差距、压力。

    李子上课几乎不听,总是在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文史哲数理化通吃,老师不但不管他,还特别宽容他,从来不大声对他说话,更别说批评恶心了。我和李子一比,那待遇简直是一个在天堂五星酒店,一个在地狱十八层粪坑。

    我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羡慕嫉妒恨,明明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咋就差别那么大?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这就是李子,是我发小,是我兄弟。

    没过几天,我发现一个问题。我所在之地方圆一米半之内总是很肃静,只要有人从这走,要么快步走过,要么一声不吭,有人找我也是远远的招呼。唯一活泼点儿的就是总有人屁颠儿屁颠儿地过来找李子问题。

    又没过几天,我发现这个症结的根源所在是李子。除了和我扯两句,李子几乎没主动开过金口,都是别人问他,他才说话。

    有一次叫住个经常来问题的女生:“你跟李子熟吗?”

    “不算熟吧,人那么高冷,想熟的早被冻死了!也就你整天能在人耳朵底下叨吧叨吧叨,亏得李平宇脾气好,没把你踹出去。”

    “他有那么冷淡吗?李子人挺好的啊!”

    “人是好,但一看就不一世界的好吧。人李平宇是高高雪山上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咱就是雪山脚下那一把烂泥。”

    “怪不得你语文不好,这都啥破比喻!”

    “意会就成了,不是挺形象的?”

    “……那有女生追他没?”

    那女生狐疑的看我一眼:“你一个男同学咋也这么八卦?你不是跟人挺熟的嘛,你自己个儿问呗。”

    在那之后,我到底还是没有问李子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何种目的提问,也不知道我期待得到何种答案。

    那一年我俩十六岁,生活才刚刚步入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