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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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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哪儿去?”售票员问他

    “二工。”兴发赶紧说。

    “五毛。”

    “哎好,麻烦你了同志。”兴发连忙将兜里的零钱掏出来递给售票员。

    此刻兴发站在车里,车里有些凉,但是他感觉到一种安全感,他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找到家了,离开家的这几天,他剧烈的思念家人,他渴望与家人团聚,尽管他与舅舅一家也不是很熟,但那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来,二工到了,下车的人赶紧收拾一下准备下车了!”

    兴发赶紧背起背包,车还没停稳,就急匆匆的冲下车。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兴发几乎是睁不开眼睛了,他左右看着,想再问问路,却看不见一个路人。也是,这种天,谁不回家躲雨啊。想到这儿,兴发的情绪有了很大的波动,他想娘,想娘烧的热乎乎的屋,想吃娘做的热饭。

    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走,也没有人可以问。几天没有合眼的疲惫完全击垮了兴发,他颓然倒地,趴在自己的编织袋上就大哭起来。泪水、雨水和着自己的口水一块流在地上,兴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虽然是他自己把自己抛弃的。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一阵儿“一二一,一二一”的口号声,他赶紧坐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啊,果然,看到一队在雨中奔跑的解放军同志。兴发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辈说,你在外面遇到困难,只要找到解放军同志,就有救了。

    兴发连忙跑到解放军的旁边,刚站稳准备开口,解放军同志们又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他连忙又跟上,干脆就跟着他们一起跑了。跑了一会儿,领头的人回头看见了兴发,把他从队里拎出来。

    “哎!这位同志,你跟着我们干啥啊!”那位带头兵问道。

    “同志,我找不到家了,您帮我看看,我再往哪儿走啊?”

    雨中,他从怀里拿出那个被雨打湿的信封,虽然上面的字迹有些散开了,但好在不至于完全消失。

    “立正!”领头兵下了命令。

    队伍整齐划一的停下了,在瓢泼大雨中就像……对!就像他路上看到的白杨树一样挺拔。

    “你们谁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啊?北站二工区三建中心。”

    “报告!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我去过那儿。”在队伍中间的一个矮个小兵洪亮的回复。

    “就你了!把这位小兄弟带过去,然后你晚点再归队!”领头兵下了命令。

    “是!”

    “其他人,跑步走!”

    “同志!谢谢你。”兴发的话音还没落,这些穿军装的人,就消失在了雨中。

    “小同志,麻烦你了。”兴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没事,大哥,我领你去,离这儿不远。”矮个小兵热情的就准备把编织袋扛到自己身上。

    “哎哎哎不用不用,你给我带路已经够麻烦了,咋还能让你给我拿东西,这可不行。”

    两人在雨中推搡了半天,最后行李还是被兴发背在身上。兴发感觉一阵暖流涌上心头,他想到自己刚才在雨里哭成那个怂样子,就像抽自己。

    “大哥,你从这个楼上去,上到二楼就是了。”矮个小兵指着面前这个矮小破旧的楼房。

    “行,唉,我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了。”兴发想拿点吃的感激一下人家,又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人家虽然个子矮,但也不是小孩儿啊。况且那些被雨水泡胀了的玩意儿,哪里能拿得出手。

    没有多想,他就从贴身口袋里拿出来五块钱,往小兄弟手里塞。“这钱你可得拿着,大哥也没啥好东西,这钱你拿去买点吃的!大哥真谢谢你了!”

    “行了大哥!你挣钱也不容易,我就是举手之劳,我先走了。”说着把钱又塞到兴发手里,跟他的那些伙伴一样,消失在雨里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兴发还是坚信当兵的都是好人啊,都是能帮人民大忙的好人。

    兴发的舅舅刘灰洋是刘家第一个走出山东的人,而且很少回去,家都成在新疆了。兴发记忆里,每次舅舅回来都能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舅舅初中文化,他常常给村里的小辈吹牛说,“我去建设新疆了,我是带着一腔革命热情和理想去的新疆。”兴发每次都不屑一顾,兴发的娘告诉兴发,舅舅分明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在家里快饿死了,饿的没办法才跑到新疆来谋生。

    “快饿死的人,哪来的热情,哪儿来的理想。”槐妹每次都背地里这么讽刺,兴发每次听了都笑的前仰后合。兴发的舅舅赶上好时候了,去了一家兵团企业给人家烧锅炉,因为会说话,有眼色,写得一手好字,又被提拔到一个小办公室帮人家抄名字,但也算是个办公室里的人了。

    兴发紧张的站在门口,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他胳膊上的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脚下湿了一块地。他不知道万一里面的人不是舅舅和舅母,他又该去哪儿啊,他连电话也没有,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再回山东吗?不!不可能!他宁可在这里睡大街,也不能一无所获的回去……

    “几点了?”传来里面人的说话声。是了!那就是舅舅的声音,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山东口音。兴发高兴的快要蹦起来了。他在门口左右转着喜悦的不知道给怎么办。对了!先敲门!他赶紧敲门,不敢太使劲,也不敢太轻。

    门吱呀一声开了。

    “咦?这是?”舅母在门口试探性的问道。似乎知道答案,却又不太确定。

    “徐荣舅母!是我啊!兴发啊!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兴发激动的喊着。

    “哎呀!是兴发啊,咋来了也不说一声,自己跑来了,我们去接你啊!”徐荣赶紧把兴发往屋里迎,喊着里屋的刘灰洋。

    “哎呀!兴发咋么长这么高啊!好小伙儿。”刚午觉睡醒的刘灰洋不紧不慢的从里屋走出来。

    徐荣赶紧走到厨房去给兴发做饭。“舅母,你可别再饭屋里忙了。我不饿,咱说会儿话就行。”

    “嘿嘿,还饭屋呢,咱新疆叫厨房,你以后要改口的地方还多着呢,可不兴这么土。”舅舅开玩笑似的告诉兴发。

    “哎好嘞舅舅。”兴发赶紧答应下来,心里却有些可笑。

    舅母晚饭做的新疆拉条子,兴发第一次吃,感觉硬的跟铁丝一样嚼不动,但是他太饿了,他迫切需要那份饱腹感,就一口气不停的吃了三碗。晚上跟舅舅舅母聊了一会儿就洗了个澡睡了。

    兴发本想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可这拉条子真不好消化,在胃里堵得严严实实的,许是兴发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这下把他的胃可疼坏了。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兴发早起,他一大早就起来帮舅母扫地,劝都劝不住,按照前一天晚上舅舅说的,今天就带兴发去烧锅炉的地方看看了,他高兴的不行,想能早点挣到钱,给娘寄回去。

    像兴发这一代的年轻人,他们真不知道哪来得那么大的精神,不怕饿,不怕困,不怕累,仿佛有掏不尽的力气,你给他合适的工钱,他就掏心掏肺的给你干活,很少抱怨。他们那一代人,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雨过之后的空气有一点点的潮湿,可是兴发还是感觉鼻子干,他想山东就在海边,可这个什么新疆,离海那么远,还都是山,把那些个水汽挡得严严实实,空气可不就得干吗?

    凭借舅舅的身份,兴发很快就在工厂锅炉房里安定下来,他白天就在锅炉房里上班,跟同事小吴说会子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看着燃烧了火,想着心里的事,饭点就去食堂,晚上再回舅舅家睡觉。日子过得倒也还安逸,就是孤独。他想,一存下钱,就给娘寄回去些。

    在锅炉房一待就是三年,兴发已经是个三十岁的人了,可媳妇还没个谱,他虽然平时就在留意厂子里的女工,可人家是正式职工,哪看得上他这个一脸死人相的锅炉汉。舅舅也劝他别老往家里寄钱,得给自己存点钱,带人家姑娘出去玩可不得花钱嘛。可兴发就是觉得娘比较重要,娘在家里受苦,他咋能安心在外面大手大脚的花钱。这一来二去,可就奔到三十也没说上媳妇。

    兴发和舅舅大吵一架后,在自己房里躺着,他厌恶这种生活了,三年没有回山东过年了,因为他没有娶到媳妇,他就不好意思回家过年。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舅舅一个月前给他介绍了个姑娘,条件还不错,他差点就想跟人家过日子了,后来才发现,人家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孩子,真是打脸,兴发气得找舅舅理论,舅舅却是个知情人,还不紧不慢的跟他说:“不就是个孩子吗?你用钱流掉就行了。又不是啥大事,你还要不要媳妇了。”

    兴发听舅舅这么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跟舅舅吵完架,他觉得这是对自己赤裸裸的侮辱,舅舅根本就是瞧不起他。兴发骨子里还是个保守的人,他想这姑娘要是被人逼得倒也能接受,要是自愿的那算咋回事。

    兴发觉得自己没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他想再换个地方,和一块儿干活的小吴一块去北站打工,那儿有地方要人,还包吃住。“我还有力气,我还年轻。”兴发自言自语的睡着了。

    第二天,兴发就跟舅舅舅母说了自己要离开的决定,舅舅舅母倒也没说太多挽留的话,了解了一下那边的情况,就默许了。临走时,要给兴发塞二百块钱,兴发左推右推,就是不收这钱。

    “舅,舅母!我兴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这三年对我的照顾。以后报答!”说着就走出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屋。

    小吴和兴发坐上了公交车,兴发看着窗外,短短三年,这里就有了那么大的变化,有了几座高楼,车上跑的车也多了,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他这三年收获到了什么呢?兴发觉得,最大的就是独立。他虽然出来的时候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但是,却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出来,就是第一次的磨练。他不知道夜里喊娘哭醒过多少次,也忍耐一个人待在锅炉房只有火燃烧的声音带来的寂寞,他不会思考人生,因为他的经历与知识让他没有能力这么做,他想要的,就只是挣钱、娶媳妇、带媳妇回大叶村安家。可是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兴发啊兴发,你当真找不到媳妇了吗?

    等到了北站,小吴领他找到了工作的地方,这是给一家大工厂和水泥的活儿,很累很重,但工资还挺好。又去看了住的地方,这是大通铺,三十多个汉子睡一块,兴发倒也不计较,这样还不孤单呢。屋里就摆着几个用砖垒起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出声音,但也就是这个破旧的收音机,给兴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每天繁重的工作之后,一块工作的人回来就躺下睡了,只有那个收音机发出的声音,许是想听听文化人的声音,都没有人关掉它,悠长的声音一说就是一晚上,那是中央电视台每晚读的小说,收音机一响就是一晚上。兴发趴在床上很累,打工带来的伤口还很疼,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咬牙听着每一个字眼,虽然他有些没有听懂,但还是努力去听这些和自己一样的农民,是怎样顽强的生存,怎样努力的爆发体内最大的力量。那种光着脚底板,挥汗如雨,永远不会停歇,永远不言放弃的景象。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们去追寻自己信仰的步伐。信仰即土地、房屋、妻儿,除此之外,他们这些没文化的农村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你们那个时候听得书太土了,理想在哪儿呢。”云英跟父亲调侃道。

    “哪里土,还被改编成电视剧了呢?”

    “什么电视剧?”

    “平凡的世界”

    “……”

    云英陷入了沉默,她看过这本书,她知道为什么这本书会触发自己老爹的共鸣。云英说过父亲是个有理想的人,兴发就笑的合不拢嘴,“种地的有啥理想啊!”云英认为父亲有着中国人最优秀的品质,即坚韧,这是他骨子里留下的农民精神,但也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不向贫穷低头,不屈服于命运,这就是理想,云英觉得父亲比有些城里的文化人更厉害,因为那些文化人二者压根就没有一点是占的。吃苦与不屈,就是父亲最宝贵的财富,在任何的生存环境下,都不会击垮他,这就是父亲留给她最好的基因。

    这一待又是四年过去了,兴发每天的生活枯燥又粗俗,流汗、流血,吃饭、睡觉,他和孙少平不一样,他不识几个大字,更不要说看书了。七年没有回家了,但是兴发还是没有停止给家里寄钱,似乎这是他活着的证据。一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儿,还是没有对象,他是彻底没有脸回去了,四哥兴元也没有讨到对象,这下回家还不是把娘的脸都丢尽了。他感到有些绝望,娶媳妇似乎是没有希望的事儿了,要能娶到早就娶到了啊,何至于等到今天,他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儿,娘也见不了,兄弟关系也不好,没有媳妇,没有儿女,无依无靠。

    这天干完活,他又准备睡觉。包工头把他叫出去,兴发赶紧就披好衣服出去了。

    “你还没有对象?”包工头老李问。

    “是啊,李大哥”

    “我给你说一个,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哎,您说。”

    “我们下面这个中远村,有个老户,叫孙木林,跟我关系还挺好,家里人也不少,他媳妇生老大的时候吃错药了,老大生下来就脑子不行,缺弦,但其他都行,做饭炒菜你以后教他,生个大胖小子也没问题啊。人家里人多,条件也还好,就想找个女婿上门,不要多有钱的,就老实巴交的就行,平时就让我多留意着,你看要能接受我带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