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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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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铜冶炼对楚国已是过去式,随着焦炭生铁的普及,青铜对关东各国同样成为过去,只有王宫贵富之家还在使用青铜,名之曰宝器。造府引领的技术进步直接将半个天下带入钜铁时代,可火炮又将青铜拉了回来。

    秦国铸出了暂时不炸膛的青铜炮,那只要再进一步:知道火药的主要成分是硝石,并知道用重结晶法提炼硝石,就迈入热兵器的门槛了。难道十年后楚秦两军会举着火绳枪对射,隔着几百步用火炮对轰?这画面不要太美。

    往好处说,楚秦之间的战争虽然只有短短十年,但带来的技术进步超过以前几百年。马镫、具装骑兵、矛阵、钜铁、火炮、炮舰、航海……,这些真要普及了,军事技术直接飞跃两千年,达到鴉片战争前的东亚水平,两军以后必然排队枪毙作战。

    军事技术领先,加上秦后所没有的总体战体系,以饕餮级货船为运输工具,碾压全世界完全没有压力,希腊人、罗马人将缩在城池里瑟瑟发抖。当火炮轰烂城墙后,他们便彻底完蛋了,到时候战功以大洋马计价,先登之士赏赐一百名大洋马。

    然而,这些要楚国继续存在才有可能。海外领地历来是难以控制的地区,只能分封,也就是殖民时代的自治,中央统治是象征性的。屁股决定立场,在中央拥护朝廷的人一到海外肯定反对朝廷,周人、汉人,英国人、日本人,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秦国容许‘道’、‘属邦’这种非郡县的纯在,那是因为两者不会威胁统治,最重要的是他们是蛮夷。生活在道与属邦的秦人依旧受秦法管束,且规定父母只要其中有一人是秦人,产下的子嗣就是‘夏子’。‘夏子’受秦法管理,政治地位与属邦之民有天壤之别。

    熊荆当时看到这条秦律时心里便想:这制律之人到底有多恨秦人啊!

    属邦之民生下来就有爵位,犯罪后秦律明文规定属邦之民可直接用钱赎罪,不像秦人需要通融官吏才得以赎罪。真这样,哪个属邦女子会嫁给秦人?哪个属邦男子又会娶秦女?

    不但不嫁不娶,秦人还很可能会想尽一切办法冒籍。一旦冒籍成为属邦之民,便成了拿绿卡的洋大人、满清时期的黄带子。这样的黄带子走在秦国大街上,三等秦人、四等秦人岂不诚惶诚恐,作鸟兽散——人家杀人按秦律可花钱赎罪,你杀人却要弃市枭首,谁敢惹?

    但转念再想,熊荆又忍不住深深点头:制律之人实在是高,实在是高!

    看律令万万不能将自己代入庶民角色,代入庶民角色,很多律令很难理解,不但很难理解,反而会产生一种抱怨:前三排为何如此愚蠢云云。统治者本不把庶民当回事,也从不考虑庶民的福祉,你却自作多情说律令政策不为我考虑,这是鸡汤中毒后的公主病吧。

    秦国宽待巴人、戎人,但决不允许秦人借冒籍、尤其是娶嫁变成巴人和戎人,所以秦律规定父母任何一方是秦人,产下的子嗣都是秦人。不然娶一个属邦女子、嫁一个属邦男子,产下子嗣就成了属邦之民,其政治地位远远高于秦人,然后满大街全是杀人不偿命的满清黄带子和拿绿卡的洋大人,这国家还怎么治理?

    属邦之民与黔首如此处置,海外殖民也会以同样的逻辑处置。黔首们跑到海外自治了,犯法不要连坐了,再也不敬畏官吏了,那还不如不殖民。不殖民对朝廷官府没什么损失,殖民反而是成为统治的威胁。

    楚国形成今天的政制是历史必然,熊荆想改变也无从改变,他也只能因势利导,索性分封承包算了。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大家一起活,不然他前脚把芈姓贵族清理完,后脚赵政就把他清理完。

    他希望天下能多国并存,现实却是天下一统,且不可能由楚人一统。

    楚人就是楚人,是与秦人、赵人、齐人、魏人……相互对照的存在,楚人的存在无时不刻提醒着六国余民:你们是秦人,你们是赵人、你们是齐人、你们是魏人……,你们全是亡国之民!

    身份认同是一个国家的基石,没有身份认同,法统无法建立。楚人的统一只能是项羽式的分封,即便再一次郡县化,也会被六国余民反抗。不要忘记这不是‘福手福脚[注19]’的隋唐,不是‘我有天灵盖’的大宋,也不是‘水太凉’的江南,更不是‘量中华之物力’的满清,这是动不动就大败胡人、驱胡人于千里的先秦,最后实际还将是分封性质的羁糜。

    同时郡县化必然会遭到所有贵族的反对,郡县化的结果是朝廷独大,朝廷独大下一步要做的自然是削藩。贵族们再怎么白痴也混了几百步,天下游士遍地,这点政治常识连八岁小孩都知道。

    而如果将楚国政制推而广之,六国县邑也实行外朝制度。这同样会遭到各氏贵族和誉士的强烈反对——菲律宾如果并入美国,投票的天主教徒多了,新教徒多数的国会势力必要重新洗牌,所以菲律宾如果不能作为殖民地存在,宁愿她获得独立。

    说到底,只有内部权力重重制衡的楚国才可能殖民全世界,秦国没有殖民的可能,只有禁海烧船的可能。秦国的军事技术提升将是楚国的灾难,也是天下的灾难。

    这就是坏处。不可避免的坏处——交质后两个月就铸造出火炮,秦国少府交质前没有尝铸造火炮熊荆死也不信。泥模的干燥耗时几个月,秦国少府最少在交质前两个月就已经实际尝试铸造火炮了,不然不可能这么快铸出。

    白狄人铸造出来的火炮耐用吗?这个问题欧丑也不知道。钜铁府用纯锡铸造的青铜炮寿命只有六、七十发,六、七十发之后火炮尾部就会出现裂纹。

    欧丑的回答让熊荆心里开始发凉,不管寿命如何,秦人能铸造出火炮就是噩耗。他不由想到了那些白狄人,还有亚里士多德四世。白狄人是一个意外因素,有他们在,计划好的事情便会出错。

    熊荆如此着想,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以为楚国的敌人只是秦国,白狄人仅仅是秦国少府雇佣来的工师。真实的情况是巴克特里亚政变后,国王攸提德谟斯与塞琉古议和以共同对付帕尼人,而楚国与塞琉古交恶,秦国与巴克特里亚交好。

    加上红牟的红洋舰队正带着八千雇佣兵横扫盛产香料的阿拉伯半岛南部和索马里半岛,同时封锁波斯弯和亚丁湾航道,没收、扣押这个时代只能沿岸航行的贸易船只和货物。楚国很快会与印度交恶,很快会与埃及交恶……,楚国真正要对抗的将是整个已知世界。

    “请大王返宫,玹儿回去了。”下午,杨柳依依的扬水水畔,马车里犹带笑容的芈玹轻轻吻了男人一口,随即想下车返回小邑。

    “不急,时辰……”熊荆一不小心把欢笑的气氛给破坏了,将两人拖入无奈的现实。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太蠢,嘴上则道:“回去后速告金陵,勿要再用铜器。”

    “恩。”芈玹答应着,尽量保持笑容不变。

    “你说……”熊荆没话找话的把她拉住。“此事是否要告知天下,告知他们宝器之中或多或少都有铅,而铅有剧毒?”

    “啊?”芈玹有些错愕,“这是国事,国事……”

    “楚国从未禁止女子干政。”熊荆很高兴能把她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但从未有女子干政。”

    芈玹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微微失神后她道:“此事告之于天下,秦人当知。秦人若知……”

    “秦人知道又如何?”熊荆刚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听听女人的想法。芈玹所不知道的是,男人心里还在想着另一句话:‘女人当家,房屋倒塌。’sb如是说。

    “秦人知道便可铸出……”芈玹直觉上反对此事让秦人知道,可往深里想,秦人已铸出可用的火炮,最少白狄工师知道青金之中有锡有铅。不管这些火炮寿命是欧丑说的六、七十发,还是一、二十发,都表明秦人能够源源不断得到可用的火炮。

    从这个意思上说,告不告知已经没意义了。可为什么又要告知呢?秦王每日食用含铅宝器烹煮出来的肉羹,难道不是对楚国有利吗?芈玹秀眉微蹙,她在思索,熊荆爱看她认真思索的表情,又吻了她。

    “玹儿不解。”芈玹道。“然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楚国与秦国……”

    芈玹是读过书的女子,她说的是楚宋泓水之战时宋军司马子鱼反驳宋襄公不重伤、不擒二毛的话。‘(敌人)受伤却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杀伤他们?如果怜惜(他们),(不愿)再去伤害受伤的敌人,不如一开始就不伤害他们;怜惜头发斑白的敌人,不如(对敌人)屈服。

    她说话时熊荆连连点头,等她说完却出乎意料的问:“谁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