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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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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入七月,各军都已在南郑集结,准备投入到最后的战役中去。熊荆请各军将率飨宴,莳没有不来的理由。夏日的下午虽然下了一场雨,天气依旧炎热,为此宴席没有设在南郑城内,而设在了南郑城外的汉水北岸。夜幕降下江风徐徐,繁星下水岸燎火点点,乐舞声中,这样的夜晚不醉也难。

    临行前,刖荧交代过莳不要进郡守府,没想到熊荆南郑城都没让进,宴席就摆在城南水边,同时有那么多人就宴,楚王怎么可能杀了自己?莳有些悬着的心放下了。

    “今晚无事。”看着自己的亲信坎,莳笑道。“或许楚王真愿嫁出公主……”

    “夏人多诈,大豪不能信。”坎是个实诚人,既然智者说了此行危险,他就相信此行危险。

    “我自然不信。”莳闻言面容一凛,拍了拍腰间的剑。“无须的楚王还没生出杀我的胆子。”

    很长一段时间,胡须都是男人的重要标志。无须的男人会被视为没有胆量,或者干脆视为太监或者孩子。那年楚王在秦军的追杀下逃到羌地避难,没有胡须的他竟然敢出阵挑战大豪,一时成为所有羌人勇士的笑柄。莳的话激起身边勇士的笑声,这种笑声让他很惬意,直到前去飨宴的路上,他脸上也还挂着一丝笑意。

    “庄将军之讯未至也,若讯报为虚……”天已经黑了,斗于雉、成通还有淖信匆匆面见熊荆。最后一缕余辉落下前,南郑没有收到任何讯报——半个月前就派出近卫骑士前往羌地。斗于雉担心熊荆杀了大豪莳会激怒羌人。

    “讯报岂能为虚?”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侍从长嗟戈·瓦拉是知彼司的侯谍,他的家乡在遥远的东地中海塞浦路斯岛。知彼司与他有过承诺,战争结束会用海舟送他回家乡,并协助他复仇。亚里士多德四世是秦国的白狄大人、长公子的太傅,他的讯报不可能为假。

    “若为虚呢?尚若此乃秦人反间之计,奈何?”斗于雉不知情报的来历。阵战的前奏是斥骑战,斥骑战的前奏是侯谍战,这才是最惨烈的战场,双方都尽可能欺骗与反欺骗,无所不用其极。

    “讯报不可能为假。”淖信隐约知道讯报的出处,相告了一句。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亲去羌地的庄去疾没有消息,熊荆已经不相等了。

    “大王万不可鲁莽。”斗于雉看出熊荆眼里的杀意思,担心更甚。

    “鲁莽?”熊荆一手握剑一边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已是七月,羌人却与秦人议和,若不早定羌地,九月我军何以为战?”

    时间已经很紧了。武关道方向虽能调动秦军,但不能支援陈仓道。越来越多证据表明那二、三十万失去左趾的秦卒不但被征召,还正在关中某地演练战阵。没有羌人的协助,十五、六万楚军将面对四、五十万秦军,秦军还占据地利,散关之战未必有郦且说的那么轻松。

    熊荆说的斗于雉无语,他正是因为羌人无比重要才来劝熊荆要慎重,而熊荆同样因为羌人重要才会行险早定羌地,双方顾虑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处置的办法不同。

    “大王欲何为?”站在一侧的成通感觉到了两人的异同,急急问了一句。

    “大司命知晓。”熊荆平静了下来,这半个月的等待中,他也变得很是焦躁。

    时入黄昏,汉水北岸的宴席早已坐满了军中将率。飨宴案席的摆放是以主席为最前,宾席按照赴宴者的身份在主席下方两侧排定座次,中间会空出一块长方形场地好让乐人伶人歌舞。但这一次细心的将率发现了不同:主席下的长方形场地变成了圆形,主席与宾席围绕着这个圆形场地布置,差别只是主席身后没有次席。

    军礼不入国,但军礼中并没有这样的座次,一时间让楚赵两军将率有些生疑,他们坐在主席的西手,巴人、越人、羌人坐在主席的东手。虽是生疑,但座次是一件小事,大战前能由大王亲自劝饮,而后大杀秦人、攻入关中,将秦国搅个天翻地覆,这才是人生大事。

    熊荆还未入席,汉水岸边便热闹起来,军人之间谈的自然是军事。汾陉塞之战的经验让楚赵两军将率悟出一些新的经验:比较确定的是交兵前以往是大奔,双方撞在一起厮杀。这是错误的,矛阵不需要大奔接敌,即便大奔也是冲矛式的,三排三排的前冲,这样就不会和秦人纠缠不休,导致没有冲阵的距离。

    这个经验大家比较认同,但由这个经验推导出的一个结论便有很大分歧了。

    三排三排的前冲,如果军阵纵深是十五排,那只能冲击五次。五次冲矛不能破阵怎么办?按照操典,冲矛之后士卒要绕回军阵后方准备下一轮冲锋,然而战线上并没有空缺让冲完矛的士卒绕回军阵后方(战线是完整的),同时他们还将成为身后同袍冲矛的阻碍。

    而如果不冲阵,像以往那样先大奔接敌,然后再后退列成冲矛阵型冲阵,这又很容易被敌人缠住。这方面郢师付出了血的代价,他们被不要命的秦军老卒纠缠,根本无法后退列出冲矛阵型,特别是秦军老卒伤而不杀,利用郢师不抛弃伤者的特点将郢师死死咬住不放。

    综合以上两种情况下的弊端,有些将率提出了能不能在未交兵前就列成冲矛阵型的设想。这样做就不存在冲矛路线被同袍挡住的问题,也不存在冲完矛的士卒不能绕回军阵后方的问题,更没有被不要命的秦军老卒利用己方不抛弃伤者的特点死死缠住的问题。

    这几乎是个完美的设想,然而反对这样做的将率指出其中致命的破绽:己方兵力本就不占优势,交战前列出纵深多达六十排的冲矛大方阵,战线宽度必然极剧缩短,且冲矛方阵之间也会有很大的间隙。老成的将率认为这是彻底放弃自己的侧翼,秦军很轻易就能勾击己方侧背,这相当于伏剑自刎。

    出发点大家是认同的;由此推导出来的‘索性以冲矛之阵列阵’,大家的意见就各不相同了。

    夏日炎热,争论中的楚赵将率好似齐人斗鸡那样围在一起,一边喝着冰镇的浆液一边大声的争论。越人还好,他们知道双方在争论什么,懂楚语雅言的越人也会前来围观旁听,巴人和刚刚入场的羌人就很不解了,楚人这是要比武吗?楚人是经常性比武的。

    伴随着宾者一声‘大王至’,争得面红耳赤的楚赵将率作鸟兽散,他们粗红的脖子发出同一个声音:“臣等见过大王。”

    “免礼。”楚赵将率坐在西席,视作是自己人,越、巴、羌三族酋长坐在东席,这就是客人了。熊荆坐北朝南,正对着碧绿清凉的汉水。

    “见过楚王。”楚赵将率揖礼后,越人、巴人、羌人分别向熊荆行礼。轮到大豪莳的时候,他站起来浅浅一礼,用并不纯熟的雅言道:“请楚王赎罪,因秦人阻,故而迟来。”

    “无妨。”主席上的熊荆含笑,为了让飨宴的数百人部听到,他的声音很大。“然,大豪来迟是被秦人所阻,还是与秦人盟和?”

    “盟和?!”坐在西席的楚赵将率大惊,素来沉得住气、长子为质身死也不动声色的赵将司马尚打翻了酒爵。羌人与秦人议和不单是不出兵伐秦,更重要的是会出卖右军。

    楚赵将率之外,听闻通事转述,越人、巴人的酋长也惊慌起来,叛徒是绝不能容忍的,一些酋长更在怒视中拔剑。最后与莳同来的羌人酋长也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大豪,有人瞬间想到了刖荧哪位大方到让人惊讶的故友,有人则一会看着自己的大豪,一会看着主席上的楚王,希望两人能用更多的语言解释,最好是场误会。

    熊荆沉默,但目光如有实质的瞪着大豪莳;莳已经石化,他身上下着汗雨,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刖荧留在羌地以备秦军奇袭,刖荧不在,尚武却不善辩的他根本不知如何辩解。

    “楚王辱我!”他下意识喊道,人站了起来,双手怒张。

    “你要扶苏质于羌地,是也不是?!”熊荆也站了起来,绝不示弱。

    “楚王辱我!!”莳面目更显狰狞,手握在了剑上。

    “你怨寡人不嫁公主,是也不是?!”熊荆再度喝问,一语中的。

    “你辱我!你辱我!!”恼羞而成怒,莳什么都忘记了。他只知族人在侧,颤抖的他正处于巨大的羞愧中,而造成这种羞愧的是十多步外那位刚刚长出胡须的少年,杀了他,一切便可以结束。

    ‘呛——’,他拔出剑,跳出坐席冲向为他布置的圆形空场。

    “无礼!放肆!!蛮夷你敢……”主席两侧的近卫甲士、楚赵两军的将率同时大喝,一阵急促拔剑声响起。

    “止!”熊荆一声暴喝,他不但喝止了甲士和将率,还喝住了奔到近前的大豪莳。

    以为他胆怯的大豪莳见状大笑,在羌地,怯者善慌是公认的真理。然而他笑音未歇,熊荆便踢翻几案,剑也拔了出来。“孰真孰假,神明断之。寡人与你比武!”